冯庆丨民族的自然根基——赫尔德的“抒情启蒙”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古典学研究 Author 冯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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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文艺研究》2018年第5期,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文艺理论》2018年第9期转载。感谢冯庆博士支持“古典与文明”公号。引 言
将以上两个命题结合起来,不难理解,在启蒙的语境里,抒情诗的盛行与理智逃离“监护”的步调几乎一致。这就启发我们重视抒情文学在启蒙中扮演的重要作用。如果我们不再把启蒙时代直接等同于“理性主义”或科学主义笼罩一切的时代,而是看到当时的英国涌现了大量感伤小说,看到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中不乏强烈的爱欲和激情表达,看到德意志地区爆发了“狂飙突进”……就会意识到,“启蒙”不仅仅是科学或哲学理性的启蒙,还是情感的、文艺的启蒙。
黑格尔认为“近代”最适合抒情诗,这一结论在受到他影响的文化观察者斯塔尔夫人笔下与具体的民族发生了关联:“德意志人既具备了想象力,又能凝神静观——这是难能可贵的,所以他们比大多数其他民族更善于作抒情诗。”黑格尔则指出,就抒情诗作为现代人精神活动的一种方式而言,德意志民族的主要贡献在于对各民族民间歌谣的搜集和欣赏,并从中获得对人与人之间“同情”的体验。在这方面,作为“民间”的首位观察者,比黑格尔早一代的文化巨人赫尔德居功至伟。在斯塔尔夫人笔下,赫尔德是德意志启蒙文人的表率,是他通过诗性想象和努力工作揭示了世界各民族的抒情文学的魅力及其自然规律。
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
的确,赫尔德的历史形象往往和这些关键词紧密相伴:“抒情诗”“德意志民族”与“启蒙”。他是一位职业批评家,更是就抒情诗话题提出了重要观点的美学家。正是受到赫尔德的启发,歌德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构想,浪漫派学人们也随之展开对欧洲各民族的民俗文化的调查、比较和提炼。如果要找一个历史人物作为集中考察对象以揭示德意志启蒙时期的抒情诗学,那赫尔德当为不二人选。更为重要的是,赫尔德的思想以“狂飙突进”的名义直接影响到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生活与政治主张。这种影响尤其体现为让启蒙精神和民族主义并行不悖的理论建构。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地解释赫尔德如何将启蒙精神发展为抒情的民族主义诗学、进而为19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埋下伏笔,那么,在理解以启蒙和民族主义这对概念解释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论说时,可能会获得更加独特的接受视野,从而展开更具反省意义的讨论。
“民族诗人”与新启蒙
显然,这种自然反应论对那些宣称发现了普遍文艺规律的启蒙学说造成了实质性的否定。在这个意义上,赫尔德的抒情观的确称得上对主流启蒙精神的背叛。这种背叛首先体现为对启蒙意识所导致的文明优越论的拒斥。在1760年的断片“根据不同时代的原由论不同民族趣味的变迁”当中,赫尔德批评了同时代一些“忽视历史”的“中国人”:
他们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知,把自己的领土视为大地的中央广场,在广场的四角点缀着蛮夷狄戎,把我们当成世界剩余部分的可怜的居民。我们则嘲笑中国人……历史的两个面相则驱除这种偏见。……大地的构造、外表和状态发生着改变;血统、生活和思考的方式、政治形式、民族的审美感觉也发生着变化,就像各个家庭与个人也随之发生变化一样……
这里的“中国”显然并非真正的中国,而是启蒙哲学中一直宣传的某个理性主义的“理想王国”。当时,从莱布尼茨到沃尔夫的德国启蒙哲学经常借中国古老学说的权威来阐明他们自己实际上来自启蒙理性主义的“自然法”:“凡道德科学所规定与理性相一致者,必须从其与人类自然之一致出发来对其进行判断。中国人的诸道德原则也不违背这一试金石。” 但是,在赫尔德看来,真正的普遍自然法必须基于历史实证研究,在具体的地理处境与感性状态中得到揭示。主流的启蒙学说往往忽视这一维度,设立仅仅适应某一民族而不适合其他民族的“普遍原则”,这和“中国人”的自我中心主义是一回事。由此可见,赫尔德只是影射、攻击那些抬出古老中国学说来为普遍主义政治伦理主张进行辩护的启蒙哲人。许多后世学者也是根据这种立场判断赫尔德“反启蒙”的。
基于对启蒙主义的反省,赫尔德猛烈批判当时某些民族自居唯一真理拥有者的傲慢心态,批判这种态度可能引发的民族偏见和仇视:“人们很自然地团结在一个口号之下:‘不是我们中间一员的人,就是贱者!异族人不如我们,他们是野蛮人!’” 通过引用“一位英国人”的看法,赫尔德强调,群体意识和荣誉感在民族仇恨出现过程中具有决定性作用,并指出这与语言作为“部落的纹章和家族的纽带”的自然功能紧密相关。通过“关于父辈英雄行为的史诗”,每个家族、民族的祖先才得以长久在世间被后人铭记:“父亲的名字反复出现在誓词和歌唱之中。”这种群体荣誉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自负,是一种排斥他者的不成熟态度。所以,赫尔德根据巴别塔的典故,得出最终结论:“之所以会形成众多不同的语言,不仅是因为发生了民族迁徙,而且也是因为人们缺乏一种伟大的共同意识。”
在赫尔德看来,人类是一群群的“民族动物”(Nationaltiere),在隔绝与仇恨中发明了属己的语言与文化。但是,为了让“共同意识”在未来能够得以实现,赫尔德又强调,人类都具备共同的感性能力,进而也就在自然的安排之下具备了同等的语言潜能:
正如地球上只居住着一个人类,人类语言也只有一种;正如伟大的人类种属划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民族,人类语言也划分为同样多。……每一个人实际上都拥有整个人类种属所具有的全部才能,每一个民族都拥有世界各民族所具有的才能。
反过来说,在自然维度有着保证、又真正具有操作性和可欲性的民族文化,应当由“民族诗人”们在具体处境中通过生活与创造而逐渐实现。这种逐渐实现的过程,是人类共同感性能力得以逐渐发育完善的过程,进而也就是具体个体与民族同其他个体和民族之间的“共通感”得以逐渐发育完善的过程。这种过程具有绝对的“自然性”,不应当得到任何外在的干涉。也就是说,横向移植的文明启蒙是不可能的,真正的朝向人类统一的启蒙只能是从个体到群体、从民族精神到普世共同意识的“自我启蒙”。
所以,赫尔德所不相信的是这样一种思路:只要将某一特殊民族的“文明”语言(及其携带的思想与实践方式)引入其他民族的具体生存处境当中,就会取得积极的效果。在他看来,这种对其他文明体系的强行移植,只是某些启蒙哲人书斋内毫无实际意义的照本宣科:“一个充满野性,其心灵和肉体都完整地投入感觉活动的自然人,对我们来说,要远远胜过一切创造语言的科学院院士。”当然,赫尔德在此并非否认启蒙哲学本身,而是不满启蒙哲学变成一种不自然的教条主义。在他的比喻网络里,机械地“创造语言”的科学院院士与傲慢地“发明语言”的“中国人”指的是同一类人,他们共同沉浸在本民族对文明、对理性的虚假荣耀感当中,并且将从中引出的道德和观念视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对这种启蒙路线进行批判,并提出更加适合德意志民族的新的启蒙路线,才是赫尔德这些论说的真实意图。
赫尔德民族主义启蒙方案的地缘政治温床
“三十年”战争(1618-1648)
意识到这一危机并积极主张捍卫民族语言的卓识之人不在少数。随着德意志启蒙文学之父托马修斯(Christian Thomasius)率先尝试以德语展开系统的研究和创作,随着在理论上主张德语复兴的莱辛和以德文编撰百科全书的书商蔡德勒等人纷纷登上历史舞台,让德语进入高深的科学与文艺领域的呼声越来越大。赫尔德激烈反对各种学院风格、主张使用母语创作的语言文学观就是其中最响亮的声音之一,只不过,他将对拉丁文和法文的仇恨同时扩展成了对法国文化霸权的仇恨。
于是,在《论语言的起源》中,通过把种种起源于自然环境的民族语言安置在文明的发展链条之上进行一番比较,赫尔德强调,后发文明的语言可能比古老文明的语言更加完善:希腊语比东方语言完善,拉丁语比希腊语更哲学化,法语则优于拉丁语,“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始终比巨人本身高出一截!”显然,赫尔德未曾明言的道理就是:基于他所设计的地缘与历史处境的“自然法”,晚出的现代文明将具有更加完善的发展形态,德语会比法语更加优越——只要德意志能够整合各民族乃至全欧洲,积极吸纳所有民族的文化以促使自我教育的不断延续,那么德意志民族终将以“最现代”的姿态夺取法国在欧洲的霸权地位。
德意志欲求在地缘政治方面实现强势地位,无法避免要继续学习业已成功在欧洲树立威权的民族。但这样的学习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那就是德意志必然首先已经具备了像这些民族那般的自然本性。在赫尔德早期的一篇断片中,这一主题得到了更为明确的揭示:
高卢人的感性是短暂的瘙痒,其情感则是轻浮的舞蹈,插科打诨的背后却是冷漠无情,即便是他们那位严肃的卢梭也创作过浮夸的抒情诗。……德意志人则保留了(欧洲人中)最少的罗马个性……对于希伯来人来说太冷酷,对于希腊人来说太迟钝,对于罗马和意大利人来说太僵化,德意志人的感性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的感性的混杂产物,因此他们的抒情诗也就具有一种两者之间的模糊个性。
基于德意志独有的后发文明特征,赫尔德格外强调,在自然的安排面前,“野蛮”与“文明”之间应当“公平”、“均衡”地相处。弱小的德意志对应弱小的“自然人”,在赫尔德的体系内,这种自然人却能够通过对自然的不断吸纳而成为宇宙中心。从对外的角度而言,德意志民族将通过不断的“繁忙的劳作”来让心灵处于持续兴奋的吸收学习状态,从而不断沉浸在综合其他民族的特质以创造自我、把握万物的愉悦之中。从对内的角度来说,民族的各个成员必然会在语言形成的过程中实现合作和共同创造:
一个部落对其他部落的敌意越深,部落成员的内部关系就越紧密;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强烈的亲缘意识,成员们会更加怀念共同的祖先,用歌唱、呼号来颂扬祖先的英雄行为……
抒情启蒙:赫尔德民族诗学的民主特征
他们(卢梭和赫尔德)都对普世主义怀有一种深刻的不信任感。尽管内心都是普遍论者,他们却都把普世主义当作一套空话、一种无意义的抽象而不予采纳。他们将普世主义视为流传至今的自然法传统中的一个部分,而在他们眼里,这一传统是建立在对并不存在的国际秩序的幻想之上的。
在现代解释学的人文主义视野之下,赫尔德必然会认为,真正的吟游诗人的任务并不在于虔敬地回溯古老的精神温床神圣律令,而在于教导后世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独到且符合实际地歌唱其所处的时代和世界。在《论诗的艺术在古代和现代对民族道德的作用》(1778)当中,赫尔德用大段的抒情表达了他对真正的民族诗人寄予的热情期望:
诗,它是感官上的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它是充满热情的并且是能唤起这种热情的一切东西的语言,是人们经历过、观察过、享受过、创造过、得到过的想象、行动、欢乐或痛苦的语言,也是人们对未来抱有希望或心存忧虑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怎么可以是不感人肺腑的呢?……诗人一向是人民的创造者,他们为人民创造喜悦、教育、工作、宗教、语言。真正的诗人就是人世间的神,双手像捧着水一样捧着人民的心,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它引导到一定的方向……语言只是渠道,真正的诗人只是口译者,或更确切地说,只是把自然送进他的同胞的灵魂和内心的传递者。
无论是在《论语言的起源》的结尾,还是在其关于民歌、民俗和古老宗教的表述中,我们都能看到,赫尔德的现代民族诗人其实只是假托神圣自然的权威而承担激发民众情感的使命。这种神圣自然的出场,最终只是为了引出关于未来世俗生活的“新神话”。弗兰克看到,在这一“民族精神”发展的“神圣”历史当中,是语言共同体的存在和每一个体在其中对传统进行重新解释的欲求确保了一种青春活力的延续。在这个意义上,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论最终不仅要通向民族文化的独立性,还要通向族群当中每一个体重新理解传统、重新创作新的抒情范式的自我觉悟。也就是说,能够参与到对民族之诗的感悟当中表达自我的民众越多,抒情的自我启蒙也就能够越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才是赫尔德的本意:塑造一个通过文艺生活积极表达自我并与他人互相沟通的新生活范式。
赫尔德的民族启蒙方案不仅需要强调民族抒情诗人的启发性作用,还需要强调民族个体自身能够在语言的公共使用中逐渐“自我启蒙”的自然秉性,这就是其理论之民主性的根本标志。在其青年时期的写作当中,赫尔德就已经提到:
德意志——勤劳的德意志——的唯一的民族德性就是自行变得智慧。其他国家在这方面赶不上我们,就只能轻蔑我们。……人民——在这方面来说作为一个社群——乃是公共社会当中最高贵的部分,他们与那些跟密涅瓦晚上起飞的猫头鹰们一块儿住在洞穴里的躲躲藏藏的哲人们截然不同!
黑格尔在论述抒情诗的历史时,会认为高尚并且以“亲切感”为特征的抒情诗对于日耳曼的“民族精神”来说特别重要。这种“亲切感”就是赫尔德旨在强调的抒情诗的民族性或者说人民性。无独有偶,多年之前,远在意大利的维柯也曾强调诗应当具有两种永恒特性,那就是“崇高性”(poetic sublimity)和“通俗性”(popularity)。“崇高”指的是诗具有的神话气质,“通俗”则是指诗在族群共同体内部的情感陶冶功能。这说明,让抒情诗承担凝聚现代民族国家的责任,并非赫尔德一家之言,而是部分卓异的现代知识人的共识。
余 论
譬如,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激进民族主义政治家普拉特·德拉·利瓦深受赫尔德的影响,他把语言视为民族灵魂和凝聚力更为显著的表达,并且看到“关于语言和思想之间深刻存在问题的语言学理论已经超越了学术讨论的范围……并在当代许多政论和政策中体现出来”。在赫尔德的语言论基础之上,现代的激进民族主义政治行动逐渐发展出新的理论武器。在美国,艾默生、惠特曼等人在赫尔德那里获得了激励,试图论证北美相对于欧洲在文化上的自主性乃至于优越性,“赫尔德传授给青年歌德的知识,为惠特曼努力发掘美国文学之根提供了指导意义。就像民间歌谣在赫尔德的文明历史互相平等的原则中扮演重要角色一样,惠特曼也为这种超越了美国经验种种限制的‘神圣平等’(divine average)而欢呼。” 此外,赫尔德对俄国和其他东欧民族国家的激励也是巨大的,“从德国到保加利亚、从斯洛文尼亚到芬兰,多数国家的‘民族觉醒’的先驱者们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赫尔德哲学的影响。”许多学者愿意从他那里找寻民族自决的契机,甚至论证他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思想关联。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赫尔德的民族主义思想对19-20世纪以来现代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塑造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民族主义往往体现为语言与文学维度的文明自觉,并且总是与底层、民众和解放的激进议题息息相关。
周作人早在1908年就提到赫尔德的写作之民声说,他在署名独应的《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文论之失》一文中说:“英人珂尔陲普(Courthope)曰:‘文章之中可见国民之心意,犹史册之记民生也’。德人海勒兑尔(Herder)字之曰民声。吾国昔称诗言志。”此处海勒兑尔即是赫尔德。
“民声”也就是民族的抒情之声。刘皓明认为,周作人在自然中看出“超自然”的hen kai pan(希腊语Ἑν και παν,意为“一即一切”)的浪漫主义遗产,最终为众多有超验理想和生活诉求的文人、诗人们所继承,他们包括俞平伯、沈从文、废名、李广田与何其芳等。hen kai pan这一口号中包含的思想,正是赫尔德在“狂飙突进”的宣言《莎士比亚》中以斯宾诺莎哲学的名义喊出的口号:一即一切。赫尔德不断强调hen kai pan的泛神论原则,并将其与“所有开化民族之最古老者中的另一种更纯粹的形式”关联起来。赫尔德所说的这种纯粹形式,当然就是带有神圣色彩的抒情诗。在掌握了赫尔德的抒情启蒙思路与民族主义的关联之后,我们就能够理解周作人的“超自然”的浪漫主义为何要和民俗学对古风遗韵的考察相配合,也就能够理解后世学者延续周作人的路径对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判断,实际上与新文化运动以来日益凸显的赫尔德式启蒙路线紧密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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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冯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美学专业教师。主要研究启蒙美学、艺术哲学。发表论文多篇,著有《古典与青年》《中国人的义气》,译有《托兰德与激进启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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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听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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